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篇名: 電影 黑暗騎士:黎明昇
作者: Little star 日期: 2012.09.16  天氣:  心情:
什麼是英雄?什麼是信念?是信念造就了英雄嗎?還是英雄給了我們信念?

在《黑暗騎士:黎明昇起(The Dark Knight Rises)》的最後,當蝙蝠戰機(The Bat)拉著那枚核彈飛向河際,背景響起了熟悉又哀傷的女聲吟唱,讓我想起《開戰時刻》末尾、在韋恩宅邸燒落的灰燼中,布魯斯曾拾起一個小盒子,裡頭裝的是他父親過去的聽診器。父親是個醫生,在身為富人的同時也醫治病人,而如今布魯斯繼承了父志,只是他醫治的對象名叫「高譚市」。對我而言,這樣的信念(及他們都犧牲了自己)就是這系列首尾呼應、環環相扣的證明了。什麼是英雄?克里斯多福諾蘭花了三部電影的篇幅回答這問題,但我想對布魯斯而言,父親就是他的英雄。

凡是讀過我的《黑暗騎士》或《全面啟動》文章的讀者,都不難想像我是多麼無可救藥地在期待《黎明昇起》吧?《黑暗騎士》給我的震撼和對一代英雄電影的重新定義,在此無法多談了(因為會完全停不下來),但對於諾蘭重回崗位、準備續寫和完結影史最傑出的超級英雄系列,我的期待不只是期待而已,我的期待根本是信仰了。在《開戰時刻》的陰暗之美、回憶和恐懼之詩,《黑暗騎士》的極限、深刻、衝突之飽滿後,《黎明昇起》會帶給我什麼樣全新的風景?


不這麼誇張,不如此毫無退路,無法表達我的呼吸、我的屏息有多深。也就不能解釋為什麼我失望了。在看完《黎明昇起》後整整翻攪了兩天,我還是只能嘆一口氣說:它可以更好的。《全面啟動》之後兩年,我期待的是更高密度的智慧光芒、更挑戰觀眾理解力的魔術敘事,更大量諾蘭招牌「無聲倒敘多線交織」的魔幻氣質(這在《開戰時刻》用得多漂亮,到《黑暗騎士》就少了),結果《黎明昇起》平舖直敘,一切災難(不論發生在高譚市或布魯斯身上的)都是直接、沒有回音的——

這當然帶出我的第二項失落,那就是《黑暗騎士》後四年,我期待看見更出類拔萃的惡役/惡意描寫,但班恩(Bane)遠不如小丑「有趣」。他是個既寫實又充滿戲劇壓迫感的角色,湯姆哈帝更以其身形、身勢,再搭以地獄黑龍般的聲調戲味,撐起一座不可動搖之岩;他那面罩一如時代雜誌的理查柯里斯形容:就像《異形》裡的「facehugger」機械版,彷彿他體內真的困住了一隻怪獸。他不只是瘋狂和混亂,他就是末日本身(I'm Gotham's reckoning)。


但也因為如此,他太完美了,完美得毫無破綻,徹底紀律嚴明,所以無法有趣。班恩和小丑一樣用激進的無政府主義破壞高譚的秩序,但小丑享受這過程本身、嬉笑間戳破人們的「獸性」,他折磨布魯斯和哈維丹特的心,更在最後奪走他們的「名」;反觀班恩非常實際,他沒有太多似是而非(或似非而是)的大道理,他給布魯斯的打擊是奪走他一切物質擁有、給予身體髮膚之最痛,面對高譚市民,他則要他們受苦後毀滅,所謂的推翻階級、革命重生都只是幌子,是煽動仇恨加倍折磨而已。

班恩一絲不苟,而看者目光直直。這樣的壓迫感是單向的,沒有太多人性和(受害者自以為的)選擇在裡頭,所以我說這災難是沒有回音的。「布魯斯的心結與救贖、蝙蝠俠的存在和象徵、高譚市的沈淪及復甦、對人性的考驗或選擇」——那天進戲院之前,我在紙上寫下這四項,任何一部英雄片只要有其中一點就足以稱上優秀的特質。這些正是《開戰時刻》和《黑暗騎士》給過我們的東西。如今《黎明昇起》只辦到了其中三項,讓《黑暗騎士》晉升經典的「人性掙扎/道德困境」在此無甚發揮,沒什麼心理層面、精神分析或社會學的辯證,連帶削弱了整場衝突的深刻。人物部分新角甚多,光一一建立舞台給他們轉身就耗掉不少篇幅,尤其約瑟夫高登李維的警探戲好長,我甚至希望他分一點給貓女;再從科技面來看,除了蝙蝠戰機之外幾乎沒什麼驚喜,戰機本身的飛行翻滾與炮擊、驚喜度更不若當年的蝙蝠機車(Batpod)現身(而這一回機車可是大顯神威啊!那側翻滾輪轉向的功能,在《黑暗騎士》裡只驚鴻一瞥的,這次在瑟琳娜腳下發揮得淋漓盡致);又說戰技上,蝙蝠俠只靠硬碰硬的武術肉搏而沒什麼絢麗裝備(想想《黑暗騎士》末尾的大樓戰),這未免打得太不氣派、太乏味了吧?

所以……所以該怎辦?這篇文章就到此結束了嗎?


當然沒可能。如果夠熟悉我的讀者,應該還沒看到這,已經察覺哪裡不對勁了。其實在寫這段落的當下,我剛去看完第二遍的《黑暗騎士:黎明昇起》回來,而今晚,在那最末為系列收尾的黃金七分鐘開啟之際,我竟然唰地一下開始狂掉淚。這不只是感動,這是我美夢成真地發現:原來我錯了。我的目光錯了,我的心態錯了。第一次進戲院前,我等了四年想等到的是完全不一樣的東西,但在這銀幕上,諾蘭與他弟弟想講的是更值得的故事。不是我當初最想要的,卻是這系列最值得的。所以這篇文章——抱歉了,它現在才正要開始而已。


第一遍看《黎明昇起》,從一開場就讓我錯愕的是背景設定:在《黑暗騎士》的八年後,整座城市都把丹特的死怪罪於蝙蝠俠,這我們從上一部的結尾就知道了。但不僅如此,蝙蝠俠還從此退隱,連同布魯斯韋恩也把自己封居深宅中,再也沒露過面。當初我以為他會繼續當個懲奸除惡、腹背受敵的「黑騎士」,沒想到這非諾蘭之意,而全片前段我都在調適那距離,看著滿臉鬍鬚拄著拐杖的削瘦布魯斯,如一個陌生的至親。要到片子進行到四十五分鐘、那夜裡第一次出巡,才讓我有「電影終於開演了」的感覺。


這正是我的認錯。因為兩天的翻攪讓我明白了:《黎明昇起》作為這系列的終曲,它最大的目的是讓蝙蝠俠/布魯斯韋恩回歸一個「人」,刻劃他的最人性處。想想《開戰時刻》的紮實動機,《黑暗騎士》的凡心之痛——這不正是這位英雄不「超級」、卻更讓我們心愛的原因嗎?《黎明昇起》一開場就提醒你布魯斯也是人,是凡人肉身,所以那短短一年的征戰就足以令他滿身是傷,(還記得《黑暗騎士》有一幕是他在自己縫傷口嗎?那當初你一定想過:這長期下來怎麼受得了?)如今八年隱居,他不但氣弱消沈還筋骨已疲,這解釋了全片的不繽紛不絢麗,也讓他的被擊垮非常有說服力(而非只是冒出個「編劇說強就強」的反派而已)。

當他被丟進再生池裡(Lazarus Pit,改編自漫畫中真的有復活神效的一座古井),沒人會懷疑「蝙蝠俠怎麼可能輸得這麼徹底?」這就是這劇本用對力氣的地方。整部《黎明昇起》的曲勢是個從跌落(fall)、領悟到站起(rise)的V字(雖然不若《黑暗騎士》那樣是震盪的W),而它第一部分的鋪陳非常成功。所以接下來要問:在那座古井裡發生了什麼事?


從《開戰時刻》我們知道,布魯斯的心結在於父母之死,但讓他踏上英雄路的是這社會被腐敗蝕入骨、法治失靈黑白雜處的現實。他要繼承父志拯救這座城市,而他的對手影武者聯盟(The League of Shadows)和忍者大師(Ra's al Ghul)則想摧毀高譚以讓它「在灰燼中重生」。《黎明昇起》明顯要扣回這一切,所以不只設計了一段關於恐懼/求生意志的井底頓悟,直接連結《開戰時刻》以恐懼為力量/拿恐懼作武器的主題,還以忍者大師的後裔作此行的主謀。

而我必須說了:(這點無可辯駁)瑪莉詠柯蒂亞飾演的米蘭達泰特,是《黎明昇起》劇本的痛腳,這角色的蒼白和速食讓她變成只是工具,是在劇末翻開鬼牌變成塔莉亞(Talia al Ghul)的引信而已。這逆轉來得還太晚了,明顯為爆點而爆點,讓人只來得及錯愕和摸清楚狀況,來不及欣賞其邪氣。試想:如果讓她早點露出真面目、和班恩一起統治高譚市,會否有更豐富的對手戲?



但劇本是劇本,故事是故事,我要反過來說:我很喜歡塔莉亞這「忍者大師之女」的安排,我也喜歡布魯斯在那座井中的遭遇——不論是以大師顯靈扣住《開戰時刻》的回憶敘說,或那關於「孩子」的障眼法和事後揭露(回憶與真相的不同,這在《全面啟動》剛玩過的)都美而有味,而大師失去妻子、對真相後知後覺的過去,更讓他對布魯斯說過的「你父母的死是你父親的錯,因為他沒採取行動(fail to act)、缺少反擊的意願(will to act)」整個閃亮起來。更精緻的還有:藉由塔莉亞和布魯斯的對比,這故事隱隱然排成兩組對照,忍者大師父女都以摧毀高譚為職、韋恩父子都以守護高譚為志;大師過去以「經濟大蕭條」的方式攻擊高譚,卻「低估了像湯瑪斯韋恩那樣的善心人士」,而塔莉亞來到高譚是為了報父仇,也是為了向父親證明自己——這正是布魯斯一開始穿上蝙蝠裝的原因。

再看那口井。《開戰時刻》描寫幼年的布魯斯掉入井中,而父親垂吊下來救他,他在井裡看見的蝙蝠成為一輩子的恐懼之因;至於在井裡出生的塔莉亞,靠的是自己爬出去,她從一開始就學會求生的力量,當父親和她一起垂吊回井中,已經是為了報仇了。


甚至再往外說一層:阿福是最了解布魯斯、最親近也最支持他的後盾,是他父母托孤的照護者——這樣一來,對應的配角竟然是班恩了,雖然不受其父親認可,但他是塔莉亞的守護者,是執行計畫的靠山與最大將。阿福在《黎明昇起》剛過三分之一就退場,而班恩才剛開始大展身手。這兩組三人的架構,是這故事的妙筆。

而我接著要說:讓《黎明昇起》重回我心中地位的,是它結束這傳奇的方式。這也是諾蘭兄弟最大的用心。這故事不複雜,卻在事後越想越有味,越挖出和前作的緊密結合:在《黎明昇起》中段,當盧修斯第一次提到「核彈」時,我心中暗叫「不妙」(我曾在《全面啟動》的文章裡拿浦澤直樹比擬諾蘭,沒想到這裡也出了個「反陽子炸彈」!)這不妙在最後蝙蝠俠對瑟琳娜說「妳在地上支援,我在空中作戰」的時候變成哀號:「不會吧!不要再來『飛上高空壯烈犧牲爆炸』這招啊!」


還好這只是幌子。當《黎明昇起》在最後七分鐘讓所有能量一氣爆發,它成就了完美的終局,而這是由三片拼圖組成的:「蝙蝠俠之死」、「布魯斯的重生」、「繼承人昇起」。這也讓我真正明白它的理念了。

接下來,得先回憶幾段經典對白。在《開戰時刻》裡,忍者大師曾說過「如果你讓自己超越一個『人』的存在,把自己變成信念的化身,則你將化作一則傳奇(If you make yourself more than just a man, if you devote yourself to an ideal, then you become something else entirely: a legend.)」而後一段在飛機上的對話,布魯斯也對阿福解釋蝙蝠俠的用意:「作為一個象徵,我可以變得無法被擊倒、無法被染黑,因此可以永遠長存(as a symbol I can be incorruptible, I can be everlasting.)」至於戴上面具這件事,阿福則認為是為了「保護你關心的人不受到報復和傷害(this symbol is a persona to protect those you care about from reprisals.)」;


在《黑暗騎士》最後,則是高登和蝙蝠俠最重要的對話:關於高譚市民「值得擁有希望(即使必須活在謊言中)因為有時候真相並不夠好(sometimes the truth isn't good enough, sometimes people deserve more, they deserve to have their faith rewarded.)」他放棄當個英雄、擔下殺人罪,於此更別忘記哈維說過的:「你若不以英雄的姿態死去,就會活得夠久而目睹自己變成惡人(you either die a hero, or you live long enough to see yourself become the villain.)」

《黑暗騎士》讓蝙蝠俠「活下來看見自己變成惡人」,這是它最精湛的悲劇力量,這也是足以讓布魯斯消沈、失去求生意志的打擊。那《黎明昇起》呢?其實在此前的訪問中,諾蘭就說過他們「在拍《黑暗騎士》的時候已經想好如果要拍第三集,要以什麼方式完結這整個系列。」那是在惡角人選、故事大綱都還沒個影子前,就已經決定好的。這也是為何第二次看讓我豁然開朗了:《黎明昇起》是個強烈「結論導向」的故事,從終局的方向往回推,則整部劇本都有了紮實的脈絡動機。我曾在上面抱怨過人物的戲份分配,但讀到這你已經知道我在裝傻了。事實上,成就《黎明昇起》三片結尾拼圖的,正是三位重要的配角:


先說「繼承人」。特地開一條副線讓約瑟夫高登李維的布雷克警探成長、甚至交待他的孤兒院背景,讓他跟布魯斯相知、互動、傳承,再加上對法治極限的認清——初看我絲毫沒多想,只覺得「戲份這麼多幹嘛你又不是蝙蝠俠!」結果最後那句「羅賓」讓我整個亮起來:這劇本的意圖實在太可愛了!

這讓我想起布魯斯也不過是個受過武術訓練的凡人,而高登李維的專注、熱血、勇氣和「年輕拼勁」(仔細看會發現連他排斥用槍都演出來了)都讓《黎明昇起》為系列新增的「蝙蝠俠可以是任何人」的概念多出三分說服力。布魯斯說過「高譚市需要一個可以露臉的英雄」,但他不明白露臉也就意味著險禍,如今他懂了:英雄需要面具保護身邊的人,面具之下更可以是任何一張臉。當布雷克最後在蝙蝠群飛的洞穴裡站起,重現《開戰時刻》最滌心的一幕,我才明白自己目睹了傳說再續的理由。這也是布魯斯可以放下一切的最重要信心。


所以第二段,要來說說他的「重生」了。《黎明昇起》的開頭讓你看見布魯斯的心已死,他沒有要保護的對象(丹特法案讓高譚市掃蕩組織犯罪如虎添翼),失去了最愛的人(瑞秋說「別把我當成你擁有平凡生活的唯一希望」——但我們都知道這是事實),沒人可以分享真正的自己。他卡在回憶和悲傷之間,若沒有阿福我看連這八年都撐不下去。《開戰時刻》裡的他是個學著扮演正義使者的富家少爺,《黑暗騎士》裡的他是戴上花花公子的面具、尋找「退休」契機的正義使者,卻在試煉後看清自己的極限(know your limits,阿福說的)和該走的孤絕路。所以到《黎明昇起》,那讓人覺得陌生、難以投入同理心的第三個布魯斯韋恩,是早已無心扮演小開、也無力當正義使者的真正孤單的自己。


為了讓他重生,《黎明昇起》寫了瑟琳娜凱爾這個角色,讓安海瑟葳演出一個遠比我們想像不「媚」、不怪異邪門也不「謎」的貓女,(喔我要抗議一下,片中甚至連一隻黑貓都沒有)她乾乾淨淨發著光,不論談吐或衣著或武術都正常得幾乎讓我失望——但是當然,在明白諾蘭要讓她變「伴侶」的用意後,我的疑慮煙消雲散。安海瑟葳可愛到不行,即使拋開身為男性的目光我仍相信如此,她那融合貴氣和淘氣、調皮中混有狠勁的肢體語言,護目鏡變貓耳的絕妙指涉,那變臉像翻書卻又永遠無辜、真摯的可怕「演」技……都這麼「剛剛好」,絲毫不讓人反感。她與布魯斯的互動,更從第一次被抓包就暗示了少爺的一見鍾情:這從韋恩媽媽的珍珠項鍊(即當年害父母喪命的關鍵物品)變成兩人糾葛、定情的象徵就不難看明。更不用說她在找的「重新開始」的契機正是布魯斯最需要的了。


即使故事最後,那兩張面具下的一吻讓全場都倒抽一口氣(兩次在國賓大廳皆如此,所以我已經聽過三千人的驚呼了),但是承認吧!他倆真是天作之合。《黎明昇起》最大的甜美在於讓布魯斯活下來,這讓我明白諾蘭其實比誰都更愛他的角色。而作為陪伴這「真正的布魯斯」的美麗力量,安海瑟葳絕對值得這位置。這也是為何最後那顆露天咖啡座的鏡頭,雖然我早猜到了她會坐在那兒,但是當畫面真的帶到的時候,還是好開心。


而第三點,要來說說系列的精髓亦即「蝙蝠俠之死」了。事實上這終局(die a hero)已經被暗示過很多次,連瑞秋都對他說「當高譚市不再需要蝙蝠俠,我才能遇見真正的你。但你永遠都會需要蝙蝠俠。」這樣的困境,該怎麼突破?

所以我的第三位配角,正就是高譚市本身。在這系列裡高譚不只是個舞台,它還是個角色,《黎明昇起》的高譚就像《黑暗騎士》的哈維丹特,必須和布魯斯一同受苦受難再學著站起。而一連三回都有惡黨試圖摧毀它:《開戰時刻》是以恐懼讓市民自相殘殺,《黑暗騎士》則透過秩序的瓦解要讓大眾互咬;《黎明昇起》則是煽動階級、貧富仇恨,即使只是幌子,但這真的讓高譚變成警政失效之地了。


但是當法治的力量不再,英雄和信念就成為憑依。最初是信念造就英雄,而後是英雄給了我們信念,當那信念夠強大,則足以激勵人心(It was meant to inspire good.)。三集以來,高譚市的毒瘤一點一滴被摘除,而諾蘭的鏡頭越來越不黑色(noir),片中的世界也越來越真實;到了《黎明昇起》,大多的景致都發生在白天了,此間高譚的具現化是大量的輔助角色:不只高登和布雷克,還包括警長、議員、財閥及罪犯們。這些人的戲份或許分散,更不若丹特明亮、立體,但是當蝙蝠標誌熊熊燃起,那場警察大軍對抗暴民的戲就算一如《黑暗騎士》的渡輪困境、太美化人性了點,但它要傳達的意境是清晰的:高譚市站起來(rise)了。


當高譚終於被治好,蝙蝠俠最後必須做/終於可以做的,就是「死去」了。阿福對布魯斯說:「我怕你想要失敗」,班恩也對他說「你根本不怕死,你很歡迎它」,但他們都只說對了一半。布魯斯必須讓蝙蝠俠死去,讓他成為永恆(變成「祂」),高譚市才能永受庇蔭、又同時真正不需要他。也唯有如此,他(布魯斯)才能往前走去(move on)。

在《黑暗騎士》最後,是兩道謊言(阿福燒掉的信與丹特之死)讓布魯斯/高譚市活在美好的希望中,這兩者在《黎明昇起》都被撕開了。而第一道傷口痛在布魯斯,卻讓他認清事實得以往前走;第二道傷口在高譚市身上,讓它接受了英雄的感召靠自己站起來。如果問現在的我,則【黑暗騎士三部曲】的收尾已臻完美,足夠震撼、滿足、感動,在規模和技術上充滿霸氣,更藉由上述缺一不可的黃金三角串起完整的心路,帶來應有的救贖。


寫到這,我開始覺得自己在拖長文章,以逃避註定該來的收尾了。但我怎麼能不說說阿福?米高肯恩在這系列給我們的,是最溫暖睿智的陪伴,他這次的中途退場讓我啞口無言,但正是這樣的「不在」(連同布魯斯的金錢與地位被奪)讓觀眾失去/意識到看這系列一直以來的「安全感」。這就像是被照顧得好好的少爺終於進入青春期、和家長鬧翻了,不走到這一步,我們永遠不會知道自己其實多需要他們。


阿福曾對布魯斯說:「我無法告訴你該如何面對過去,但我要你明白有很多人在關心你的未來」。他也問過布魯斯「你這次回來會待多久?」而少爺回答他「這城市需要我待多久就多久(as long as it takes)」(現在答案揭曉了,總共是九年);當布魯斯被困在那座地牢,我一直期待阿福會以某種方式出現(即使是夢也好),但後來我明白他其實一直都在的:當布魯斯望向那口井上方,一如當年韋恩宅邸被大火燒毀、而他在同樣的絕望裡同樣的角度中望著電梯甬道上方的火光。那時候問他「why do we fall?」的不是父親而是阿福——故事最後,哭得最讓人難過的就是他了,但也因為如此,在看見倒數第二個鏡頭後,你明白他才是最幸福的那一個。


我又怎麼能不提高登呢?蓋瑞歐德曼如此一致、出生入死的演出,帶給這系列最「現實世界」的連結,一直以來我都最在乎這些英雄片裡「讓最重要的人知道真相」的一刻:《蜘蛛人二》的經典回眸、《開戰時刻》的相知密語、《蜘蛛人:驚奇再起》的屋頂之吻,然後是這裡。全世界最後一個知道蝙蝠俠身分的是高登,但那連結至遙遠回憶中小小溫暖的片刻、映照著兩人並肩作戰一路肝膽相照的情誼,竟是系列最讓我動容的瞬間了。

當盧修斯發現戰機的自動駕駛被修好了,他的嘴角泛起微笑;當高登驚覺蝙蝠標誌被擺回去了,他第一次笑得那麼輕快那麼開;從《開戰時刻》一路到此,「恐懼」都是蝙蝠俠的角色核心,從克服自己的恐懼、利用恐懼作武器、到《黎明昇起》把對死亡的恐懼變成最大的求生力量——倒下去的英雄比站立的還高大,但站起來卻比倒下去困難太多了。在那地牢裡,布魯斯明白了要活下去,而非逃避地一死了之。也許犧牲可以帶來更大的戲劇性,但永遠有一群關心你的人、是寧願看到你活得平凡活得好,而不願望著你殉道的。


所以,在這黎明昇起的週日早上,我終於要來寫這段結尾了。我想了好久,半年來都在揣摩會以什麼方式結束這文章、結束這套我將最愛的三部曲系列?但現在我明白了,不可能有比這更好的結尾。所以,我要請你讀完這段文字後、閉上眼睛想像一個畫面,那是身著黑披風的身影翱翔在天際大樓間、或騎著巨大雙輪的機車沒入黑夜燈火裡,或是一位老者滿足的笑、和一座從水面下緩緩升起的黑色巨檯。不論是以上何種,都搭配耳際越來越上揚的交響和弦、在音量最大的那一刻畫面瞬間暗下——

然後是一秒半的靜謐,接著鼓聲拍落、標題字亮起,你的意識回到面前,而那感覺就像……

你已經知道我要說什麼了。


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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