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知道這個節日對你來說是痛苦的。

也許你已經習慣了每到這個節日你所看見的景象。百貨公司各式促銷，餐廳門前大排長龍，電視畫面不斷出現闔家溫馨的鏡頭，週五放學的路上那些小朋友手上拿著的勞作和紅色康乃馨，許多人的臉上，線條變得平緩，說話語調輕和，因為這是令人內心柔軟、使人感覺溫暖的節日。

這個節日其實和大部分每逢佳節倍思親的那些節日沒有太大差別，因為團圓的節日總是讓人特別思念那些離去的或相隔兩地的親人。不過這個節日對你來說還是稍微不同的，因為你對她的愛還有止不住的想念，這樣的日子讓你感到痛苦，因為你再也沒有機會面對她說出你的愛，這麼樣的流通關心愛意的管子已經斷裂了。於是傷心的你擁著很深的慟，像擁著一條被巾，默默的看著在你面前經過的那些人，歡悅的慶祝這個日子。又或者，你早已讓自己築起護城河，不讓哀慟越界，因為你不知該如何面對不知所措流下的眼淚。而你還是禮貌微笑的祝福那些慶祝節日的人。

也許此時你看到的不止如此。你甚至聞到了醫院裡特有的消毒水味道，還有寂寞日光燈的慘白，病床邊的欄杆何等冰冷，你的心頭打了寒顫，像被靜電電著般，你感覺指尖微痛。

她穿著的棉衫上胸前印著醫院的標記，沒有上妝的臉色顯得格外蒼白，歲月的痕跡斑塊不留情的佔據她的臉頰手臂上。你看到了那吊著點滴的手，青筋突起，像藍色的水蛇竄在乾裂的地表上。她的指甲上沒有紅色丹寇，粗糙的指甲死肉和泛黃凹凸的表面更顯出憔悴病容。

你看著護士幫她打針，更換點滴瓶。她因為病，原本瘦弱的身體也似乎縮了水般的乾癟，她看著你，不願說出她痛苦，可是從她緊閉的嘴角，你知道她在忍痛。

你想到她以前，總是很會忍的。忍著疲累、忍著奔波、忍著丈夫、忍著孩子、忍氣吞聲、忍辱求全，甚至忍著小毛病沒給醫生檢查直到成了大毛病。她總說，忍是美德。

疾病像五月梅雨季的雨，濕濕搭搭的沾了她整身，開始發了霉。那些菌，在潮濕的地方總長得旺盛。從一處，很快的蔓延到另一處，白花花的一片，一點也沒有美感，不如起霧朦朧的白。

你寧願身在霧中。因為霧會散去，散去之後，又是清朗的景象。

可是這樣的白，從她身體裡面蔓延到外面，蔓延到了冷色的醫院，你知道，很快的，也會蔓延到要佈置的靈堂裡。

你不知道該說什麼。只能拍拍她的手，撥弄一下她前額的頭髮。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說最近你遇到的一些人事。你曾經嫌她管得太多，該管不管，不該管要管。現在她連要說話的力氣也沒有。你說了什麼，她只是聽，偶爾眼睛閉的時間長了一些時，你還得仔細看著她的鼻翼是否微動，確定她不是突然不告而別的走了。

其實有好多次你的決定也是突然的。你沒有告訴她，和她商量你的想法。她也默默地接受你所有的好的、不好的改變。她知道她不能改變你什麼，因為你作了決定的事，她雖然不放心，可是她知道她必須放手。

她這次真的要放手了。完全的。

她已經病得累了。她從不習慣在床上躺那麼久。在家裡，她總是第一個起床，最後一個去睡。現在躺了這麼久，她的手腳發麻，已經快沒了知覺。你和她都知道，也許再一個眨眼，她就會真的失去知覺，所有的感覺能力都會消失。

你暗自祈禱，也許，也許會有奇蹟發生。可是並沒有。

你也要放手了。雖然你百般不捨，那個你曾經居住過的子宮，曾經的臍帶相連，曾經你所吸收的養分也是她所吸收的，那牢不可分的親密關係。那雙手搗泥餵食你、輕輕梳洗你、軟軟哄睡你，如今她們在白色的被單上，終於可以喘口氣休息了。你握著她們，有微暖的溫度，在冰冷後，你也要放手了。

可是你從沒有完全忘卻那溫度。偶爾你突然覺得冷，你感覺了四周的冷漠，你會記起那溫度。貼在你心口，你就稍微暖了。而溫暖是人所需要的，從愛釋放出來的溫暖，是永恆的熱度。

你在這個日子，想起她給你過的溫暖，從你出生的霎時，一直到你放開她手的那時。她永遠在你心中的角落，靜靜的，給你前進的力量。

後記：

僅以此文獻給我那些失去母親的親愛的朋友們。你們的母親永不凋零，她在天上微笑，慈愛的看著你。此刻，她已經看見了你擺上的白色康乃馨，在她最愛的水晶花瓶裡